编者按：当地时间9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宣布进行部分军事动员，这是俄自二战后首次发出动员令。讲话中普京强调在乌“特别军事行动”目标未变，并表示，如领土完整受到威胁，俄将“动用所有军事手段”自卫。而从23日至27日，乌克兰东部的四个地区将相继举行入俄公投，一旦公投结果显示多数人赞成入俄，那么这些地区将会被俄视为纳入其联邦。

当前在俄乌战场，乌克兰反攻逐渐得势。普京此番动员与反攻有什么样的联系？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将会怎样回应？俄乌局势将会如何变化？《凤凰大参考》对话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张弘，现将访谈实录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核心提要：

1. 普京此时宣布动员令，除了乌克兰反攻使俄罗斯力不从心这个军事原因外，还出于西方对俄施加的外交压力和经济上的考量。现在宣布战争动员和公投，实际上就是向西方传递信号：要么接受乌东四地区入俄，要么升级战争。

2. 对俄国内来讲，普通民众的参战意愿并不强，大部分早期上战场的都是少数民族，而此次的动员令会涉及到更多中下层民众。动员令还会使俄罗斯的军费开支继续扩大，甚至有可能达到GDP的10%。俄罗斯现在打的是一场输不起的战争。如果输了的话，就意味着俄罗斯会沦为一个地区性的二等大国，像土耳其、印度一样。

3. 为了回应普京，美西方国家可能会将冻结的俄罗斯资产没收。如果局势升级，更多的俄海外资产被冻结，对其将是伤筋动骨的损失。同时，原本预计今年年底出台的对俄能源限价的措施可能会加速，而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也会随之加大力度。

4. 目前在欧洲，俄罗斯的天然气份额已经降到了9%左右，其能源牌的可发挥空间已很有限。普京在发言中提出 “动用一切手段”，即暗指使用核武器。在冷战结束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之近地看到核战争的风险。核威慑的恐怖博弈下，是俄罗斯的止损战略。继续与西方打一场常规的局部战争，对俄是不利的，因此其战略目标不断调低，要以当前的实控线来止损。

动员令和公投结合，向西方传递清晰信号

《凤凰大参考》：我们先来聚焦这一系列事件的时间节点：在普京此次宣布动员令之前，乌克兰方面刚刚在哈尔科夫方向进行了一波反攻。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也宣布，自9月初以来的半个多月，乌方已经夺回约6000平方公里的领土。您认为普京此时宣布动员令，以及俄方目前公布乌东四地推动入俄公投，与乌克兰的反攻有着怎样的联系？

张弘： 两者存在很大联系：因为反攻，俄罗斯对于目前的局势感到了力不从心。因为在西方的援助下，乌克兰现在获得了大量先进装备，使得它与俄罗斯有了军事上进行博弈的能力。

俄罗斯要想打破这样一种双方互有攻守的局面，就必须要增加在乌克兰的军事投入，而不进行战争动员，显然无法投入兵力，因为俄罗斯存在着合同兵的严重不足。那么为了进行战争动员，俄罗斯就必须要获得合法性，那就是防备对俄本土的攻击。所以将乌东这几个地区公投入俄后，乌军再打顿巴斯、再打赫尔松、再打扎波罗热，在俄方看来，就成了攻击俄罗斯本土，这就可以战争动员了。

▎ 图为乌克兰扎波罗热地区的居民举行入俄公投前的集会。

而现在宣布战争动员和公投，实际上就是向西方传递信号：要么接受乌东四地区入俄，要么就是升级战争。这就是俄向西方传递的政治信号和军事信号，非常清晰。

普京现在就是要按照俄罗斯的方案来结束这场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美西方要接受结果那就OK，就此停战，然后这些领土俄罗斯就“拿走”了。即便美乌不承认，只要不“骚扰”实际控制区，那么俄军就是把吃到嘴里的肉咽到了肚子里，俄方就以所谓公投的方式，按照俄罗斯国内法，“合法”地控制这片土地。

选择这个时间点，除了乌克兰反攻使得俄罗斯力不从心这个军事原因外，第二个原因就是西方对俄罗斯施加的压力和外交孤立的影响。我们看到，这次在撒马尔罕，印度总理莫迪对普京说，现在不是战争的时代。这表明越来越多原先的所谓中立国家开始转向了西方。俄罗斯也意识到了，如果俄乌冲突按照现在的逻辑发展下去，就会越来越不利于它。

▎ 9月6日以来乌军在哈尔科夫州发动反攻的示意图。

第三个原因我觉得是经济上的考量 ，因为俄罗斯现在每天光军费开支就有大约3亿美元， 还有就是针对俄罗斯的能源限价制裁， 如果第八轮限价12月份落地的话，俄罗斯就会在经济上被西方捆绑，甚至会丧失在国际能源市场上的主动权。那么公投将有可能冻结冲突，实现以实际控制线威迫西方实现停火，以停战来结束西方这种螺旋式上升的制裁，不去打西方逻辑中下半场的消耗战。当然，这种举措也有可能逼迫西方提前摊牌，升级战争。

所以我认为，目前的军事、外交、经济上的原因，促成了普京目前的决定和考量，使得他要打破僵局。

《凤凰大参考》：那我们来依次分析这三种原因。您刚才提到了在军事上俄罗斯的兵力不足。而俄罗斯目前也是计划动员30万预备役，这也是二战后俄罗斯首次的类似动员。而在动员令当天也出现了一些俄罗斯飞往土耳其、亚美尼亚的机票售罄这样的新闻。您认为普京宣布的这个动员令会对俄罗斯国内的社会稳定产生什么影响？

张弘： 局部动员所征召的预备役，尤其是退役军人大部分都是中下层，俄罗斯寡头的孩子早就到国外去了，到土耳其甚至哈萨克斯坦去了。绍伊古说俄罗斯有2,500万人，预备役只征召了百分之一左右，30万人。所以出现少量的人员流失，移民或者去国外，那也是少数人，毕竟有财力有能力获得机票，在国外能够生存的俄罗斯人还是少数。

▎ 据路透社9月22日报道，当地时间9月21日，从俄罗斯起飞的单程国际航班价格飙升，并迅速售罄。 图源：路透社

中下层的俄罗斯民众更多的是跟随一种被动的社会动员和军事动员。 我们知道俄乌冲突爆发半年多了，大部分早期上战场的都是俄罗斯的少数民族：布里亚特人、楚瓦什人和车臣人在打仗。战争现在只是涉及到了一部分老百姓的生活，对于普通俄罗斯人来说，参战的意愿不强。俄罗斯全俄舆论中心的民意调查结果，76%的俄罗斯人不打算参军。那么现在合同兵不足了，而战争动员是强制的，虽然也给钱，所谓的20万卢布的工资，但毕竟是强制性的。

▎ 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动员令的当晚，在莫斯科，有示威者聚集在市中心，反对战争及征兵。

俄罗斯最近修改法律，就是要增加对逃兵，不履行 义务兵役和不服从国家征召的这些人的刑法处置。我们看到了刑期翻番，由过去的一到两年提高到了三年，原来的五年提高了10年，这就是要通过法律来提高惩治、惩处、惩罚的措施，不去就是犯法。

在可能沦为二等大国的压力下，

俄罗斯在打一场输不起的战争

《凤凰大参考》：那么再说经济，如果大量的预备役人员上前线，也意味着俄罗斯面临着一笔巨大的军费开支。俄罗斯在前四个月国防开支达277亿美元，近3个月俄罗斯的财政赤字高达1.36万亿卢布。财政吃紧的情况下，这次动员令产生的效果会如何作用于俄罗斯经济？

张弘： 前四个月国防开支是270多亿的话，这意味着俄罗斯今年的军费可能会较往年翻一番。而动员令则意味着军费开支会继续扩大，甚至有可能达到俄罗斯GDP的10%。

▎ 图为从罗斯托夫向顿巴斯方向集结的俄军车队。

但是，俄罗斯现在打的是一场输不起的战争。如果输了的话，就意味着普京这次俄乌战争的政策崩溃，意味着俄罗斯会沦为一个地区性的二等大国，就像土耳其、印度一样。这显然不是普京想要的结果，所以即便开支达到GDP的10%，对普京而言仍然是可以承受的。

而且俄罗斯现在的能源出口，石油和天然气价格仍然高涨，仍然可以支撑它去打这场战争。 俄罗斯明年的财政赤字肯定会有所增加，但它可能会通过发内债的方式来筹措预算。

所以就目前而言，即便日后俄乌冲突升级，俄罗斯的经济财政仍然没有太大的困难，因为油价现在还在高位，大约90美元每桶的价格。除非明年的国际油价下跌，比如说达到40美元或者50、60美元每桶，可能会影响到俄罗斯的整体收入，以及刚才所说的能源限价的风险，但是目前还没有这种严重的风险。

《凤凰大参考》：我们再把目光转向外交方面。普京宣布动员令后，德国、英国等欧洲国家都反应强烈，英国外相表示这意味着局势的升级，还称将会采取进一步行动。您认为美西方国家会怎么回应这次动员令？您刚才提到的俄罗斯想以动员令和公投来迫使美西方停战或是升级战争，它们会怎么接招？

张弘： 对于这次动员令的回应，我认为美国可能会将冻结的俄罗斯资产没收。欧盟也可能有类似的行动。目前美国方面冻结的俄罗斯海外资产超过了3000亿美元，而俄罗斯央行的国际资产超过6000亿美元。如果局势升级，肯定会有更多的俄罗斯海外资产被冻结，被没收，被用来支持乌克兰打仗，这是有可能的。对于俄罗斯来讲，这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 据美国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CNBC）报道，美国司法部当地时间6月29日表示，美国及其盟友已经冻结了超过300亿美元的俄罗斯寡头的资产，并冻结了约合3000亿美元的俄罗斯央行资产。图源：人民视觉

第二个就是能源，就是刚才提到的对俄罗斯能源限价的措施可能会加速出台。原来预计是今年12月份出台，在2023年2月份开始执行，那么现在有可能加速，提前出台。

第三点就是对乌克兰的各方面援助会加大力度。自 冲突以来 ，美国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大概是150多亿。这次公投吞并乌东四地区，美国和欧洲肯定会加速援助，比如给乌克兰提供更多的坦克，F16战斗机等等，都是有可能的。

至于更大的战略层面，我认为，现在皮球已经踢到了美国和欧洲、乌克兰这一侧了，俄罗斯就是要看看它们怎么反应，如何来回应。

冷战结束以后，

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之近的看到核战争的风险

《凤凰大参考》：那么俄罗斯方面对于这些回应，会打出哪些牌？

张弘： 常规的牌，比如能源牌，其实打出去的空间不大了。俄罗斯的天然气还有石油方面，北溪一号天然气管道已经停了，二号终止了。现在对于欧洲来说，俄罗斯的天然气份额已经降到了9%左右。除了奥地利、匈牙利、斯洛伐克、塞尔维亚还有斯洛文尼亚这样的小国，还在使用俄罗斯能源，其他的都不用了。

▎ 此前，俄罗斯曾通过限制天然气输出来迫使西方国家做出让步，在“七国集团”宣布对于俄罗斯能源出口限价之时，俄罗斯便“无限期”关闭了北溪一号天然气管道。

而且石油和天然气也有一定的可替代性，全球80%甚至更多的石油都是通过海运，欧洲完全可以在国际市场抢购，甚至可以从第三国转手买俄罗斯石油。

俄罗斯现在已经打的，和未来能打的，就是政治牌和军事牌。 现在最值得担心的，就是俄罗斯会不会用核武器来威慑乌克兰。如果美西方进入到这些俄罗斯所认定是本土的乌克兰东部领土，那么俄罗斯对此的回应，是包括战术核武器反击的，就对欧洲来说是一种核恐怖。

因为普京在他这一次的发言中说，“动用所有军事手段”，这就是一种暗指，即使用包括核武器在内的所有战争手段。

▎ 普京强调，俄特别军事行动主要目标仍是控制顿巴斯全境，这一点不会改变。他还发出严厉警告称，如领土完整受到威胁，俄将“动用一切可用手段”自卫。图源：新华社

《凤凰大参考》：但是在俄乌战争爆发伊始，2月28号的时候，俄罗斯也将其战略威慑力量，也就是核力量转入到“高度戒备”状态。普京当时也放了狠话说，干涉俄罗斯的行为将导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后果”。这和现在的“动用一切手段”的表态非常相似。

张弘： 两者存在不同，过去是假设性的，而现在是落实。因为俄罗斯的核安全战略里就明确规定，5种情况下可以使用核武器。俄联邦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说过，普京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也说过，其中有一种情况就是俄罗斯遭到侵略。一旦乌东四地区以公投的名义被俄罗斯吞并，从俄方逻辑来讲，就是符合了使用核武器的这些条件了。对俄“本土”的这种打击就有可能引发俄方核反击。所以现在的威胁是比6个多月前要更加实际。这个时候，美西方，包括世界上其他国家如何反应和面对，都是一个大问题。

我们在冷战结束以后，从来没有如此之近的看到核战争的风险， 即使是战术核武器，也会对欧洲造成严重的安全影响。 一旦在乌克兰使用战术性核武器，就意味着欧洲国家受到核辐射的危害。战术核武器的核当量和辐射可能会很小，甚至有点像俄军在马里乌波尔使用的白磷弹等等，但是性质就会不一样了。

现在就要看美国和西方是否能够把握好、管控好冲突。比如它们继续对俄罗斯采取经济上的制裁，但是在军事援助乌克兰的问题上，俄罗斯是希望通过这种手段和表态，让美西方停止援助，甚至就此停火。至于外交上的反制，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牌可打了，断交是没有意义的，断交只能增加世界大战的风险，误判的风险。

捆绑这四个地区公投，是跳出泥潭之举

《凤凰大参考》：您刚才提到普京这次动员令和乌克兰反攻有着直接联系。现在动员令公布之后，对目前的战争局面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那么俄罗斯本来的战略是什么样的？如果早一点公布动员令，战场的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

张弘： 俄罗斯最初的计划就是控制整个乌东，甚至包括第聂伯罗和哈尔科夫州。而现在看来军事上是不太可能了，打不动了，没有军力继续向前冲锋去占领这些地区了。

所以俄罗斯现在的思路就是退而求其次，以当前的实际控制线来止损。和西方博弈的思路，也由常规武器的博弈变成核威慑这种恐怖的博弈。

哈尔科夫反击之前，俄罗斯没有认为乌军会在北方反击，甚至认为乌军可能会不惜代价的在赫尔松和扎波罗热进行反攻，来阻止俄在当地的所谓“全民公决”。事实上俄军也做了一些准备，调集了2万人到赫尔松。结果乌军在那里只是佯攻。

然后出人意料地在哈尔科夫取得巨大的胜利。这迫使普京认识到，继续与西方打一场常规的局部战争，对俄罗斯是不利的。

而以现在的控制线来止损，推动目前的四个乌东地区进行入俄公投，造成的一个重要影响，就是哈尔科夫这些地区，已经放弃了。从俄罗斯对乌东地区的重视程度看的话，哈尔科夫非常重要，是工业中心。如果和相毗邻的俄罗斯控制的顿巴斯连成片的话，实际上是一种制造业中心和重工业中心的结合。但是俄罗斯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了，如果早一点公布动员令的话，俄罗斯应该会控制一部分哈尔科夫，不会退出。

从开战以来，俄方的战略目标就不断地调低 ，一开始是要推翻泽连斯基政府，然后变成迫使乌方承认顿巴斯和克里米亚，哈尔科夫战役失败之后，又退而求其次。这显示出普京在乌克兰的战略目标未能达成，开始追求现实成果的长期化，这是实用主义的一种策略。

《凤凰大参考》：您刚才提到了哈尔科夫州被俄方实际上放弃了。我们也注意到这次推动所谓公投入俄的四个地区：赫尔松、扎波罗热、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它们各自之间存在差异，卢顿二地是2014年以来实质独立的政权，甚至得到了一些所谓外交承认，而赫尔松和扎波罗热是此次俄乌战争中被新占领的领土。您如何分析这种不同？

张弘： 如果说按照俄罗斯之前对于乌克兰俄语区进行占领的这种逻辑，那么乌克兰北部是俄化严重的地区，像刚才说的哈尔科夫还有切尔尼科夫，而且北部有工业，有城市化，所以才会俄化较多。而赫尔松是个农业区，俄国化不如这些地区。虽然赫尔松对克里米亚半岛很重要，扎波罗热也有价值，但是从战略价值上，还有俄化程度上，俄罗斯肯定还是更看重哈尔科夫这些地区。

▎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基辅的立场不会因这些地 区宣布进行加入俄罗斯的公投而改变。

所以，现在推动这四个地区捆绑在一起公投，反映了俄罗斯的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无奈。甚至是及时止损的思路，想借此避免掉入西方给它挖的一个泥潭。公投是一个想要跳出泥潭的举措。

而这次公投之后，俄罗斯也将不可逆地和西方继续对抗，不可逆地跟乌克兰敌对，不可逆地转向东方。